单亲妈妈聂建芳，独腿生活已八年 - 郭彩荣写作室Writing Room of Cairong Guo

我与聂建芳，在2009年初，因一场车祸相识。

当时，我是找查发网站的站长，她是因车祸后躺在医院里挣扎求生的病人，因为网站的爱心接力，彼此结缘，八年以来，彼此关注在QQ空间，后来延续至微信平台，我静静关注她朋友圈的每一条动态，为她数年来点滴的变化而欣喜，车祸已经留下了永远的残缺和遗憾，我尽量不去打破她现实的平静生活。

近日，内蒙古电视台拍专题节目，聊到它年往事，谈起了八年前我为聂建芳发起的爱心接力，记者对此事颇为感怀，让我代为引荐，就这样，我又一次走进了聂建芳的家。

驱车至楼下，敲门，静待片刻，听到屋子内拐杖杵地的声音，门打开后，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庞，着淡淡妆容，芊芊玉手，涂着亮色的指甲油。

我搀扶着聂建芳，挪到客厅沙发边，拥抱片刻，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拐杖放于一侧，扶她侧座于沙发上（聂建芳骨盆残缺不全，只能部分臀部着力）。

回头和记者及摄像打个招呼，他俩已经进入工作状态，开机捕捉镜头，记录聂建芳这八年来的点滴。

车祸：残缺了妈妈的肢体催生了女儿的成熟

2008年12月21日，公交车站，一辆爆胎的小客车，冲向了等车的聂建芳……刺耳的碰撞声响过，聂建芳倒在了车轮下，一条腿和半个屁股被撞没了，另外一条腿也骨折了。由于伤势严重，肛门、子宫、尿道等器官都严重受损，生命垂危。

送来医院抢救，经历过无数生死的医生，看了看创伤面，又拿过手电对准眼睛，撑开眼皮，看见散大的瞳孔，摇摇头，对家人说：“能否抢救过来不好说，即使抢救过来，也要落下终身残疾，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八年过去了，聂建芳依旧对徘徊阴阳两界的镜头记忆犹新：

“模糊的远处，熟悉的亲人身影，似乎在不停地召唤我，但是找啊找，找不到女儿甜甜。女儿呢，在哪里？似乎又想起来了，出门的时候，把甜甜一个人锁在了家里，我要回家……”

浑身袭来的剧痛，残存的意识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要让孩子叫妈妈的时候，有个人答应，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她在苦海中返身泅渡，辗转回痛楚的人世，和天堂擦肩而过。

甜甜在妈妈住院后，每天给妈妈写信“妈妈，您一定要好好坚强地活下去，为我为家人为了所有关心您的人活下去，妈妈活着就是女儿的幸福……”

孩子成熟懂事的代价，源于家庭出现重大变故。

爱心接力终有散相依为命数年寒

事发后，一位网友将聂建芳因车祸住院，急需求助的信息发布到找查发网站上，那时我是找查发网站的负责人，大年初二，员工放假，我在公司值班，审核信息的时候看见了这条信息，立刻拨通电话核实信息真伪，晚上和青蛙奔赴病房，探望过后，决定利用自己多年的公益经历和找查发网站为背书，发起爱心接力，于是便有了介绍聂建芳情况的专题网页。

平时做义工，见惯了人间的苦难无常，看着身边鲜活的生命，因为一场车祸而坠入无底深渊，通宵熬夜，我写文字，老公青蛙设计网页，窗外北风呼号，脑海里是医生为聂建芳换药时候，裸露的大片鲜肉被淋上四种消毒水，疼的她痉挛不止……

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想替她减轻一点疼痛。

至今还记得专题网页有这样一段话：“不是说，大爱无疆么？她需要爱，她接受爱，她回馈爱。在举国欢庆的节日里，她———聂建芳躺在病房里艰难地挣扎在求生的边缘上，把我们的爱点点滴滴汇聚起来，爱心接力继续中！”

经过爱心网友的曝光，找查发网站的宣传，传统媒体的跟进，最终获得了全社会的关注，爱心接力被呼和浩特日报誉为“呼和浩特精神”，并且事迹一路辗转至央视频道–在母亲节当天以《救命的互联网接力坚强母亲》的名字报道播出。

八年过去了，集中的媒体曝光曲终人散，高调的精神鼓励遮掩不住家庭横遭车祸后的苦难，爱心接力的倾囊相助过后，热点转移，依旧是聂建芳母女去承担日常生活的艰难与苦涩。

深陷抑郁无法接受残缺的现实

我轻握着聂建芳温凉的小手，说“这几年可好？”

“曾经抑郁过，现在还活着”聂建芳苦笑：“这不知道算不算是可好？”

我点了点头，扫了一眼沙发边的拐杖，顺着拐杖瞟到了仅有的一只脚，那只脚悸动了一下，犹豫片刻，又平和地晃在沙发边，沐浴着上午的阳光。

我转过头来，抓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车祸之前聂建芳的照片。

骨盆受损，无法安装假肢，导致失衡的身体，只能依靠手臂支撑着抬高身体，可是左腿不动的话就很难完成这个动作。有时候用尽全力换来的只有一袭乱发，满头大汗，生理上的缺失，带来的是更严重的心理问题——几乎没有办法通过调整心态来面对残缺。

“那些日子，没人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直到今天，我也不敢想，如果重来一遍，能不能坚持下来……当时，我真的想就这样算了，但是可怜的连跳楼的力气也没有，再一想跳楼了，留给甜甜的最后一面是七窍流血的尸体，实在有些太残忍，于是想到了收集安眠药，一片片用纸包好埋在枕头里……”。

说到这里，聂建芳说的嗓音哽咽，情绪颇为激动，语句中发自内心深处的绝望让我当时差点呛声哭出来。哀莫大于心死的画面让我不寒而栗，禁不住想起大青山收费站前的夜晚，瘫坐地上，左拥妻右抱女冰凉尸身的李峰。——详见《愿天堂没有夺命收费站》

欲语还作休，无声泪自流。

接触人间的悲剧越多，愈深切感受到芸芸众生面对死亡或选择终结生命时的恐惧和无力。

试想一下困顿在轮椅中，只有抬头望天低头垂泪的自由，想要站起来终结生命都是一种奢望，没人可以站在上帝视角去指责什么。

生如夏花绚烂，逝如秋叶息声，说什么生活这么美好你怎么这么脆弱/连死都不怕还没有活着的勇气么等等话语都是对生命的不尊重以及对死亡的肆意消费。

希望每当醒来的时候，家人都在身边

“那你最后是怎么走出来的？”我一边递过纸巾，一边将聂建芳从往事的哀婉中拉回现实。

有一天，看到甜甜的QQ空间，签名改成了“希望每当醒来的时候，家人都在身边”，那一瞬间，聂建芳的泪珠大滴大滴的涌出，女儿从来没有说什么，女儿已经一切都明白了。

人生的境界，是一个顿悟的过程，经历了两年的痛苦蜕变，面对着女儿内心深处埋藏的恐惧，聂建芳终能直面残缺，再怎么哭，再怎么抗拒命运，都不能重新来过，失去的腿哭不回来，剩下的人生，却要从漫长中寻找方向，从寂寞滋生力量。

你看到的这些，只不过是聂建芳痛苦经历的N分之一描述，命运的残酷之处，在于你我都不是亲历者，肉身各异，虽有感同，无法身受。哪怕是她的女儿，与她相依为命的精神支柱，也注定是母亲痛苦的旁观者。

纸巾湿透，青蛙又拿过两张面巾纸，递给了聂建芳和我，能擦去的，是有形的泪水；拂抹难平的，是泪容的背后，对方灵魂世界里的电闪雷鸣。

自强的经历，不仅是与病痛的抗争

说自强，太牵强。

命中八尺，欲求一丈。

从北京回来，假肢装不了，为了证明肉身虽残，能力犹在，聂建芳继续去文化公司工作，路途遥远，买了三轮车，将拐杖放在三轮车里，开着车去上班，尝试回到原有的人生轨道。

三个月过去了，疼痛的病体告诉自己，需要休息，否则前面的手术结果前功尽弃。身体的器官还有外面连着的植皮不允许如常人般长时间工作，再加上三轮车被电动车撞了一次，家人说什么也不让她出去上班。

她的三轮车。

出去工作受挫，呆在家里无聊，好强的聂建芳考取了C5驾照。

买来一辆代步车，她却丧失了开车出行的欲望。也许，证明自己依旧可以挑战人生就够了。

回到找工作的路上，出去不行，就在家做网络兼职。

正常的电脑聂建芳用不了，因为她工作的场所就是卧床和斜倚着轮椅，买了360度摇臂式显示器，无论躺着还是坐着都能处理工作。

第一份兼职是网游代练，青蛙作为宅男代表，游戏骨灰（自诩），对网游代练自是情有独钟，缠着聂建芳，非要观摩她的代练过程，看着聂建芳侧坐轮椅上，打开电脑，认真的注册帐号，激活角色，打怪升级。

以命搏运的聂建芳，依靠自己的努力，减轻女儿养家的负担。

第二份兼职，晚上8点到12点淘宝客服，保持随时在线，聂建芳已经习惯卧床盯着屏幕，手里随时敲击键盘输入“亲您好”的字样，剁手族的我们在网络的这一端，永远无法想见网络的另一端，是什么样的人在做事。

360度摇臂显示器，夜里就架在床头，聂建芳侧卧着用键盘鼠标回复顾客咨询。

错位的母女关系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几年来手术频繁，去北京复诊，北大医院会诊聂建芳病情的温大夫，听闻聂建芳的病史，观看创伤面的X片，直言聂建芳的案例，能够存活至今，实为生平之罕见。

四五年来，长期卧床，情绪抑郁，胆结石、膀胱结石、肾积水等疾病纷至沓来，胆囊切除后，一到阴雨天刀口处就会疼痒，平时饮食也非常小心，吃的不合适就几天难受的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每天靠很多药物支撑缓解。

白天还好，家人可以抽时间轮番前来搭照，到夜里，只有甜甜在照顾妈妈。

错觉中，母女的关系在倒转，甜甜一次次的为妈妈擦汗，照顾妈妈大小便，为妈妈做饭。聂建芳自己，成了被精心呵护的小女孩。

我除了心痛，还能说什么呢？不过十多岁的小女孩，当甜甜给母亲做饭的时候，当甜甜扶着妈妈去卫生间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小心翼翼护理的不是妈妈，是自己努力的未来——让妈妈与自己彼此相互搀扶着在人生之路上走的远一些，再远一些——这种呵护与付出本身，就是一种近乎于神圣的信仰。

可怕的，不是贫穷，而是被抛弃。对于甜甜而言，QQ空间的签名，一行字的背后，浓浓的恐惧——恐惧孤单，恐惧失去妈妈。

与恐惧的抗争，是甜甜执拗的动力源泉，用母亲能看见的欢乐，编织一张爱的大网，捕获心灵，让妈妈和自己的两颗心，越缠越紧。

三八节，女儿给妈妈的惊喜。最希望妈妈快乐的，是女儿。反过来亦然。

帮女儿做职业规划

“未来，我给不了她太多。甚至，看着一柜子的药，想想自己不断增添病患的躯体，能够陪伴甜甜多久，我心里没有底……”

这些话在聂建芳脑海里想必已经盘桓多次，以至于诉说的过程中，古井不波，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动。

停顿片刻，聂建芳叹了口气，我的耳边清晰传来她微颤的声音。

“虽然给不了她幸福的未来，帮孩子找一份好工作，甚至拖累她成家，但是，我想，我能给甜甜一个未来的方向”

孩子临上高中，面临着将来的选择问题。是选择普高还是职高？母女间起了分歧，女儿酷爱漫画COSPLAY，想上普高学画画将来靠小三门走美术学院，这一条路既漫长又开支不菲。

母亲与女儿商量：做蓝领也不错，我目前残缺的身体，缺少骨盆支撑的身体像是一个漏底的水壶，身体的内脏和器官在缺口处就靠着一些移植的皮支撑，脱落出来的部分不断萎缩丧失生机，一直以来都是在靠药物和信念支撑的聂建芳，当初挂念着独自锁在家里的甜甜，从死亡线上挣扎下来，坚持到今天，已经是一个生命的奇迹。

只是在聂建芳心底，有一个顽强的心愿在支撑：能和女儿手拉手，陪伴女儿的时间再长一些……

女儿良久无言，母亲也不急于女儿回答。在聂建芳心里，女儿不仅是自己的骨肉，更是把她当成和自己一样平等的，独立的个体来看待。

放弃原有的梦想有点不甘心，甚至心里头会有一些小别扭，最后都可以静下心来，母女俩民主自由地解决它。最终姑娘选择了商贸旅游职业高中（原来的一职），西点餐饮专业，一方面学以致用，将学会的美食变着法儿做给母亲吃，另一方面西点美食的制作过程中，同样能发挥自己美术功底的创意，开学没多久，表现优秀的甜甜便被班主任任命为学习委员。

一碗面条，也能发挥甜甜的创意，和对母亲浓浓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