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母亲生我的时候,父亲满怀再添男丁的希冀,却得到了失望的答案——我成为他们的第二个女儿。
我降生于1975年,那一年,红太阳尚未陨落,像我们父母一样的农民,被夕阳的余晖,牢牢束缚在那一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一天有数的工分而忙碌不停。
印象中的父母是面朝黑土背朝天,起圈,送粪,撒种,薅地,抢收,伺候家畜……年复一年的辛苦,拉扯我们三个孩子。
作为承载“读书改变命运”的哥哥,是家里钦定的读书种子,可以享受家庭的格外特权优待。尚属孩子的我,心里对父母的偏心眼很是不忿,不忿的同时,我变得分外懂事,自觉的抢着干更多的家务,念书也特别用功,希望这一切引起父母的注意,让他们觉得我也是他们优秀的孩子。但是偏偏父母完全无视。印象最深的是哥哥可以点电灯写作业,而上小学的我却经常被父母呵斥在夜晚写作业浪费电而被拉灯绳,委屈的我蜷缩在被窝里偷偷哭泣。
父母不供我念书,并非是家里穷,当时学费并不贵,而我家也算是村子里的富裕人家,80年代已经有收音机,大挂钟,白山牌自行车,没有外债,略有积蓄,家里有一匹从草原上买来的枣红马,这匹马每年下一个骡驹子,养六个月就卖掉,一个800元,这匹马一共在我家里下过8个骡子,我和我家的马感情深厚,郭彩荣公众号第一篇文章《看电影战马我哭了很多次》里面有详细的写那一匹马的生前及死后。
除此之外,家里还有很多羊,每年都可以剪羊毛卖钱,秋后再卖一些羊,或者杀掉卖肉,也养几头猪,留下一头过年杀了吃肉其余的也会卖掉。平时,捡蘑菇,拿鸡蛋也可以去供销社换铅笔等学习用品。秋收之后,留下人畜的口粮,多余的杂粮也会卖掉换钱。还攒下了一万多斤的谷子。家里五口人爸爸妈妈姐姐和我四个人都是种地好手,开销是哥哥念书的支出。
其实,当我在暗夜饮泣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无论学习成绩多么优秀,我继续求学的未来,都会如同那被随时被拉断的灯绳一般,被父母戛然而止。哪怕我,仅仅上了半年初中;尽管我,当时小升初全乡成绩排名第三…….
我失学的时候,是在1987年的寒假,那一年,我12岁上初一,适逢期末,学校住宿,宿舍每天早早熄灯,为了复习,我和家里讨要两毛钱买蜡烛,心想马上考试,咋也得多给点钱加强营养吧,孰料父亲先从柜里掏出来一张崭新的五毛钱,抬头看了看我,将钱塞回去,又摸出揉的皱巴巴看不出颜色的两毛钱……
我见过父母给哥哥钱的样子,每次去乡里上学的时候,哥哥要两块钱买零食,父母怕学校食堂伙食不好就给哥哥大方甩给十块钱。同为父母亲生的孩子,说好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呢?我一路攥着钱一路委屈的哭到白杖子的杨树林子……
伸手和父母要钱的过程让我感到屈辱,想起被父母拉灭的灯绳,我感觉下学期没机会再来学校了,就和班里的旭艳同学说,下学期开学估计你见不到我了,她不信,她说你学习这么好如果不念了,咱班得有一半同学不念了,她以为我开玩笑。
转过年,玩笑成了现实,我与学校再无缘分,当时是新学期开学,我还天天站在门口,翘首期待着班主任能来家里做一次家访,做做父母的工作,那时我还将复学的希望寄托在老师和父母身上。
贰:
1988年的夏天,失学已经半年的我,对老师和父母已不抱希望,伸手要钱的屈辱画面依旧不时掠过心头,我发誓不再花家里的钱,立志自己挣钱供自己念书,于是在种地之余,扛着镐头,挎着筐,去山上去刨药材,近三十年过去了,防风,远志,柴胡,黄芩这些药材的名字依旧印象深刻。
那时我个子矮矮,黑黑瘦瘦,每次刨药材需用尽浑身力气,一镐镐刨下去才行。这几种药材的根部都深埋在土里,防风算是药材里面比较好刨的一种,根系较粗,刨到药材根露出大半,将镐头搁到一旁,双手攥紧用力一拔,有时候整根整根的可以拔出来,有时候根扎的太深,硬生生拔断了,自己也会后心不稳,被跌一个屁蹲。但是看着攥在手心的药材,带着泥土气息和汗水的希望,疼痛都被忘诸脑后,每一株药材,都让我离校园之门近了一步。
尽管这些药材大多长在山坡上,悬崖边,沟缝里,刨药材需要一定的风险,但与重回学校的强烈欲望相比,一切风险辛苦都能默默承受。当时一起去挖药材的小伙伴里,我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当然手上的伤,身上的土也是最多。别人刨药材只是赚钱补贴家用,我却是用来改命搏运。
叁:
当时为了增加收入,家里养了不少羊,割羊草的任务也担在我孱弱的肩头,割草过程中,镰刀有时会割破手。有一次,一镐下去刨药材,惊动了马蜂窝,数不清的马蜂遮天蔽日,黑压压的扑向手足无措的小女孩。我只能扔下镐头,没命的撒丫子跑,跃过山涧,翻过沟壑,但是奔跑速度总敌不过马蜂空袭的迅疾,眼见跑不过,这时候我就把褂子脱掉拼命的扑打,一边打一边尖叫,同时用褂子护住头的周围快速转圈驱散马蜂。
人迹罕至的山谷,一个稚嫩的女孩拼尽全力的尖叫,回音荡在谷底良久不散,她甩打着外衣,和一群马蜂抗争,她不甘心的,不仅仅是一点点药材,更多的,还是自己的命运吧。
片刻后嗡嗡声散去,我的双眼已被盯肿的仅剩一条缝,艰难地环视一番,确定没有马蜂的围攻,又一次侥幸逃脱,跑回原地,紧紧攥着搏命而得的药材,泪水无声的从眼缝缺口处滑落…
遇到马蜂可以跑,遇到蛇的时候是跑也跑不过,老家遇到的蛇有青色无毒的菜花蛇也有三角脑袋的烂肚蛇,不过无论什么蛇,面对被人类日益侵蚀的栖息家园,通灵的蛇在骨子里也是怕人的。通常是人蛇对峙,不待我回神过来,蛇吐着鲜红的信子,左右一扭,但闻草丛里“唰唰”的声音,瞧见从近及远的草丛笔直分开一条波浪,长蛇就在草里瞬间消失了。
只有那一刻,我才领悟啥叫草上飞,那时候我很迷信,想起家里爷爷奶奶讲过的长仙(长虫蟒蛇)、白仙(大白兔)、狐仙(狐狸)、黄仙(黄鼠狼)等坐家护宅的诸位大仙,偏房里还供奉着它们的牌位,尽管蛇早都被我吓得跑没影了,我还自觉冲撞神灵深感不安,在原地磕头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大仙饶了我吧,我还是孩子,我不是故意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时一条街上随便吆喝几声就有小伙伴一起上山捡蘑菇挖药材,我给儿子讲山里挖药材的种种冒险经历,他感觉像网游里的组队开荒杀怪,我笑了,命运多舛的冷酷无奈与儿子天真的脑洞大开,这中间,幸运儿可以从此岸泅渡到彼岸,而更多的人,则湮灭于时光的流沙中,成了风干在角落的回忆。
老家的小路和庭院,背后就是种树的大黑山。